编者按：小偷少了，骗子多了。不少人都受过荐股电话、陌生美女加社交账号聊投资等骚扰，大约5%的被“营销”者最终会加入各类“投资”微信群。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样的套路？食物链上的各方又如何盈利？警察打击这类违法犯罪行为的同时，又面临哪些困难……记者经过多方走访、核实，最终完整剖析出整条产业链的运行逻辑。希望通过我们的报道，让更多人了解并防范，最大程度地消除行骗者的生存土壤。
证券时报记者 佐佑
一、大学生
一天，深圳龙华网警大队的民警，接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电话，电话是一个刚出校门不久的大学生打来的。他说最近找了一份工作，上班地点高大上，工作也很轻松。
“这不是很好嘛，你报什么警啊？”
他说，很害怕。
这份令人羡慕的好工作，为什么会让人害怕呢？
“您好，我是摩根财富的工作人员，我们将送你1只明天早上大幅拉升的股票……”
我们接到这种电话，听到这里，一般有两种反应：
1.直接挂掉电话。
2.好奇，问对方是哪只股票。
可能对你来说，这两种应对方式完全取决于心情，然而对于打电话的人来说，当你的反馈是第二种的话，他心里可是狂喜的，因为当你问完这句话，他5元钱就到手了。
报警的大学生，他的工作就是负责打这种电话。他所在的部门为推广部，他要做的事很简单：接通电话后，了解客户有无股票、期货操作经验或者意向。
他们的工资是底薪+提成。每接通一个有潜在合作意向的电话，提成为5元钱。
大学生把第二种客户记下来，工作即完成。下一步工作由经过专门话术培训的业务部门接手。
顺着大学生的线索，警方找到了他的老板。
二、小老板
大学生的老板是个初中生，1990年出生，很年轻。
年轻，阅历却不浅。去年5月至今年4月，他旗下的公司作为上海磐古实业有限公司的代理商，仅一年时间，就获得了2000万元左右的返佣。
90后，初中生，1年，2000万元，这么赚钱，代理什么？
据小老板介绍，今年4月之前，他代理上海磐古实业有限公司旗下的磐期宝，发展客户炒香港的恒指期货。
4月之后代理上海阿期米德公司的原油期货，炒的是内地的原油期货。
有别于传统的黑平台，小老板代理的客户操作，都是真实交易，进到了期货交易所系统。
虽然交易的品种不同，但套路都一样。小老板赚钱的方式也一样，就是赚取客户的手续费。
一开头的套路很俗：
1.广撒网。通过电话、网络聊天等方式，圈定目标客户。
2.培养客户。圈定客户后，由经过话术技巧培训的业务人员与客户沟通，让客户相信他们是正规的期货公司，将客户拉入微信群。
3.进群后，安排专人在群内热烈讨论，引导客户进入直播间，里面有讲师上课，群里除了少数几个客户外，其他全部是“托”。讲师会在不经意间晒出巨额盈利单，“托”们就会附和，说这么好赚，带我们做吧。
4.当有客户愿意开户时，就会被引到小老板旗下一家名为深圳恒盈投资信息咨询有限公司的网站上填写客户资料并开户。
看到这里，你可能要问，开户为啥不是在期货公司，而是在一个投资公司的网站呢？这是因为，老师在讲课的时候，推荐的交易品种，恒指期货或者原油期货，都有开户门槛。比如说恒指期货，要去香港的券商开户；原油期货开户需要50万验资，很多投资者没有开户资格或者条件，或者嫌手续繁琐，但老师说得又那么诱人，投资者迫不及待想马上开户赚钱。那怎么办？恒盈投资可以为大家提供开户和交易通道。
更诱人的是，当客户开好户并转入资金之后，小老板的公司会给他们3倍的配资资金，并且不需要利息，只在客户交易时按400元/手的标准收取手续费。
三、幕后的配资方
小老板毕竟稚嫩，农村出来没几年，又是初中生，就算这两年赚了点钱，相对于庞大的期货配资生意，也只是小巫见大巫。那他又是如何给客户配资的呢？
其实在小老板的背后，还有资金实力雄厚的大老板。
大老板有钱。他给小老板的客户提供配资，每年收取15%的利息。
大老板有势。他给小老板提供正规开户的期货账户。
我们并没有采访到大老板，但最近中国裁判文书网公布的一份有关股指期货配资案的判决书，可以让我们一窥这些大老板的运作轨迹：
1.A公司老板要求员工余某、蔡某等多人以个人名义在多个期货公司开设自然人股指期货账户，为达到开户要求，公司为余某等人每人垫付50万元人民币。
2.A公司与上述员工签订《借名开户协议书》、《委托书》，约定借用他们名义开户用于经营期货，开设账户的资料、银行卡等均由公司保管并使用。
3.A公司利用资管软件，在上述账户下开设多个子账户。
4.A公司与数家期货公司工作人员达成中介人协议，由中介人介绍期货配资客户给A公司，A公司向中介人返佣。
四、核心角色之软件商
在这些环节当中，一款相对于大小老板来说安全可控（对投资者来说未必安全）的交易软件至关重要。
正规的交易软件肯定是不行的，2015年股票和期货配资业务已被全国叫停，恒生电子、上海铭创及同花顺均领到巨额罚单，他们退出了。但随之而来的市场空白很快被其他公司填满。证券时报记者在调查中发现，配资公司反复提及的交易平台主要有三个：信管家、博易大师、上海吉投。
以上软件小老板的公司都使用过。但为了更安全，最好跟软件商的联系更紧密一些。他当下使用的软件，跟他的业务是完全绑定在一起的。他所收取的400元手续费中，就有40元要分给软件商。
这家软件商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软件商。如果是单纯的软件商，他只收卖软件的钱，顶多后期收点维护费。但是在这里，他跟小老板是分成关系，即每手40元的手续费由他先扣取，剩下的360元分到小老板。软件只是一个工具，他才是整个产业链的核心，他是小老板的上线，他上连期货公司、配资公司，中间有自己的交易平台，下面他有众多像小老板这样的下线。
2017年5月至今年4月，小老板做的是香港恒指期货的配资业务，对接的期货公司是日发期货，用的平台叫磐期宝，上家是上海磐古，也即他是上海磐古的代理商，短短不到一年时间，上海磐古给他的佣金就达到2000万元。
而现在，小老板是上海阿期米德的代理商，经营模式跟上海磐古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做的产品是原油期货，对接的期货公司是国内某大型期货公司。
据小老板交代，上海磐古和阿期米德这两家公司，是同一个老板。
此外，如果软件商有足够多的代理商，资金规模巨大，就有了跟期货公司谈条件的砝码。比如说，期货公司本身收取客户手续费20元/手，那么，软件商就可以要求期货公司按每手2元返佣。
这，才是幕后的大佬。
五、食物链之代理夫妻档
小老板的公司不算小，有近百人，部门也多。当他把架构搭起来之后，再招讲师、代理。基于互联网技术，很多东西是可以共享的。比如说讲师，布置一个讲课室花费不菲，但布置好讲课室和讲师到位之后，100个人听课和10000个人听课，投入其实就没什么区别了。而10000人所产生的经济效应，显然大大超过100人。
怎么让10000个人来听课？招代理。
小吴夫妻俩刚从江西老家来到深圳，在网上成为小老板的下线，在简单的身份验证之后，得到一张专属的推广邀请码。
夫妻俩分工合作，先用美女头像注册十几个微信号，并且建立多个微信群，然后通过各种方式大量加人微信，引人进群、听课。一旦客户有了开户意向，他即给出自己专属的邀请码，平台会自动识别，客户就属于他拉的人。
代理可以说完全不用投入任何固定资产，只要一部电脑、一部手机即可。找到客户，引导入微信群，进入直播间，让客户开户，转入资金，然后就可以等着钱滚滚而来了。客户万万没有想到，网络那头意气风发、标榜公司实力是如何如何强大的工作人员，其实只是一间幽暗的农民房里的一对小夫妻。
小老板给代理的手续费也很丰厚。客户每手400元的手续费，软件商得40元，小老板自己拿60元，剩下的300元全给代理。
所以代理所招来的客户数量，远远多于小老板公司自己开发的客户。
六、食物链之讲师
在直播间里侃侃而谈、形象近乎为股神的老师，又是什么来头？真相令人诧异。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也只是初中生，自己投资做得不怎么样，靠着几本技术分析的书，大谈技术传承、救投资者于水火，其实只是为了自己讨一口饭吃。
一旦你开户后，他一定会怂恿你反复交易，因为小老板的提成是：客户的每手交易，讲师提成0.2元~1元，跟客户联系的业务员提成20元~40元。为啥业务员提成收入会高过讲师呢？因为讲师主要靠做量，一个业务员最多几十个客户；但一个讲师，可能同时开几个直播间，面向几百上千人讲课，这些听课的人一旦交易，讲师都要提成。
七、投资者
以上所有人，他们的利润，都是来自投资者所支付的400元/手的手续费。
正规的原油期货手续费是20元/手，恒盈投资收的是400元/手，是前者的20倍。
此外，在小老板的平台上，客户交易原油期货，规定每手仅需5000元，也就是说，你买50000元的原油期货，就得分为10手，手续费是4000元。
5000元的交易，400元的手续费，这是什么概念呢？记者计算了一下，即使没有任何投资损失产生，仅仅只需要交易12.5次，光扣手续费，就能把5000元本金扣光。
而且，无论是业务员，还是讲课的老师，都会不断提醒客户，国内期货晚上休市的时候，国际期货还在交易，为了避免外盘影响，持仓不要过夜，每天买进的都要卖出。这样客户每天都要给公司手续费。
这里大家又会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投资者会接受400元这么高的手续费呢？除了可能达不到50万的开户门槛之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即在这个平台上交易，除了配资3倍杠杆外，还可以额外加3倍左右的杠杆，最终每手原油期货只需5000元。
每手5000元又是什么概念呢？目前原油期货主力合约大概是480元/桶，1手合约的价格是48万元，按照交易所7%的保证金制度（目前已有部分品种调整至5.5%或6%），正规买1手原油期货需要保证金3.36万元左右，但是在恒盈投资提供的平台上，买1手仅需5000元，等于放大了6倍的杠杆，那么，投资者在该平台投资原油期货，真实的杠杆率是多少呢？96倍。
96倍的杠杆率，再加上高得离谱的手续费，这对原油期货知之甚少、甚至压根不懂的投资者而言，意味着什么？即如果买错了方向，原油1%左右的波幅，投资者即会爆仓！可以说异常凶险。
八、警察
7月初，深圳龙华警方查封了小老板的公司，抓了40多人。在普通民众看来，这事儿干得漂亮，大快人心！然而对于警察来说，抓人只是开始，抓了人之后的后续处理，并不比抓人轻松。
A.笔录。按照要求，每个嫌疑人需要做5份笔录，40多人就是200多份笔录。
B.调查取证。对于嫌疑人交代的问题，要做好核实，固定证据，这类证据分散在全国各地，派出所需要派出民警去各地取证，比如说要有期货公司的交割单、第三方支付公司的资金流水数据、交易软件前后端交易数据等等，这些公司分布在不同的城市。更为头疼的是，这些交易、勾连的双方，可能相互不认识，也不会见面，只凭一个网名联系，有的办公地点还具有一定的隐蔽性，需要向各地派出民警，办案成本高。
C.寻找事主。一个平台存在时间往往只有两三个月，“收割”一批投资者后就被废弃，再购买一批投资者信息，设立新的平台进行诈骗。投资者并不知道现在的“大富投资”就是以前的“大摩财富”，所以很难找事主，受害者遍及全国各地，同样具有取证难、成本高等问题。
D.证据的取舍。有的证据可能已经销毁了，假如说小老板公司的员工，用一个155的手机号跟受害者联系，但后来把这张155的卡扔掉了，员工和受害者都确认用了这个155的号进行联系，但没有物证，这条线索就无法采纳。
E.整理材料。抓到人以后，不能说太难取证就不搞了，必须在限定的时间内收集所有证据，形成完整的案卷资料移送至检察院。
一个传统的偷窃案件，人在这抓的，东西在这丢的，人赃俱获，可以较快结案。而当前这种互联网案件，利益链条盘根错节，涉及面广，跨地域甚至跨国界都非常普遍，给案件侦破带来了极大难度。
“目前这类网络金融犯罪，只有极少数几个大城市在进行打击，大部分城市并不具备打击的条件。一是经费限制，比如事主在深圳受骗报警，但经过我们侦察，骗子远在东北，时空距离遥远，几个民警从深圳到东北，差旅费用很高，一个案子，要走好多个城市，这一块费用是很大的。二是这种案件对金融的认知要求非常高。骗术不断推陈出新，隐蔽性强，利益链条盘根错节，有些问题连金融科班出身的专业人士都看不懂，这要求民警不仅要具备非常扎实的金融功底，还要有很强的洞察力，这就需要专门配备懂金融的警务人员，这也是很难实现的。”龙华网警支队的贺晓磊警官介绍。
可见，对于这类骗局，警察打击的仅仅只是冰山一角，大量藏身网络的金融犯罪行为仍在上演，昨日一天，记者就接到了3个荐股电话。据统计，大约5%被“电话营销”过的受害者会入群。一旦被骗，你甚至根本不知道骗你的人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在哪里。冤无头，债无主，几乎没有骗子用真实的电话卡、银行卡，很难核实骗子的真实身份。
即使在这个案件中，抓获了犯罪嫌疑人，但并不意味着你可以拿到被骗的资金。第一，钱可能已经被挥霍了，没办法追回；第二，警察找不到你，受害者遍布全国，你也不知道骗你的人已经抓到了，因为你不认识他。这些人经常变换身份，一张口就是一个新公司。
这类案件，从以往的判决来看，部分被认定为非法经营罪，部分被认定为诈骗罪。法律规定，对被害人的合法财产，应当及时返还。所以如果有过类似被骗经历的投资者，一定要及时报案，留下记录，以免警察抓到人找不到受害者。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自己要提高警惕，碰到社交软件上主动加好友的陌生人需多个心眼，多点防范。网络上的骗子是抓不完的。如果骗局经过广泛的报道后，没有了行骗的土壤，骗子会再进行骗术的更新换代。骗子不会消失，只会改头换面。当他们尝到轻轻松松日赚斗金的滋味之后，其他职业很难引起他们的兴趣。在这些纷繁复杂的骗术面前，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只需牢牢记住一点：天上不会掉馅饼。
附相关法律条文：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
第二百二十五条 违反国家规定，有下列非法经营行为之一，扰乱市场秩序，情节严重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违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罚金；情节特别严重的，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违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罚金或者没收财产：
（三）未经国家有关主管部门批准非法经营证券、期货、保险业务的，或者非法从事资金支付结算业务的；
第六十四条 犯罪分子违法所得的一切财物，应当予以追缴或者责令退赔；对被害人的合法财产，应当及时返还；违禁品和供犯罪所用的本人财物，应当予以没收。没收的财物和罚金，一律上缴国库，不得挪用和自行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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